第4章(1/1)

    苏涣目光掠过床头那柄折扇,扇面上前些日子刺客溅上的血迹,被时岁随手点染成寒梅傲雪之姿,艳得刺目。

    他低笑一声:“先斩后奏,皇权特许……丞相大人好手段。”

    “对了。”时岁忽而抬眸,眼底闪过一丝冷意,“南疆信使处理干净了?”

    “按你的意思,让他们‘意外’死在邻国边境了。”苏涣执壶斟茶,嗓音温润如常,“尸骨无存,查无可查。”

    时岁唇角微扬:“轻狂之徒,死不足惜。”

    苏涣适时递上茶盏:“下月万寿节,贺礼可备好了?”

    时岁接过茶盏,慢条斯理地吹散浮沫:“上月云州不是进献了一幅《万寿图》?就用那个吧。”他低笑一声,“陛下……会喜欢的。”

    殿内烛火摇曳,映得时岁半边面容隐在阴影里,更添几分莫测。

    苏涣瞧他这般神色,不由挑眉:“怎么,一幅《万寿图》还不够?”

    时岁指尖轻轻摩挲茶盏边缘,笑意渐深:“自然不够。”他抬眸,“陛下近来对南境军饷一事颇为上心,我总得再添些‘诚意’。”

    苏涣闻言,手中茶盏一顿:“你该不会是想……”

    “南境三州的赋税账册,我已让人重新誊抄了一份。”时岁从枕下取出一卷密函,轻轻推至苏涣面前,“这份‘贺礼’,想必更合圣意。”

    苏涣展开密函,目光扫过其上字迹,眉头微皱:“你动了手脚?”

    时岁低笑:“不过是让账面更好看些。”他指尖轻点其中一行数字,“南境连年征战,将士们总该多得些犒赏,不是吗?”

    苏涣合上密函,摇头叹道:“你这般算计,也不怕引火烧身。”

    时岁懒懒靠回软榻:“怕什么?”他唇角微扬,“陛下若真查起来,自有兵部那位‘替死鬼’顶着。”

    苏涣沉默片刻,忽而笑道:“看来,万寿节这出戏,你是铁了心要唱到底了。”

    时岁的声音低得几不可闻:“戏台既已搭好,不唱岂不可惜?”

    时岁虽说过要亲自登门还玉,偏巧万寿节将至,陛下口谕命丞相亲自督办节庆事宜。他整日埋首于礼单与宫宴布置之间,竟将那枚玉佩的事忘了个干净。

    直到某日巡视兵营时,他才发觉这沈家主母玉佩的妙处。

    比起他那柄“勤于群臣”的折扇,这玉佩竟出奇地好用。

    军营那些粗犷汉子,素来对他这个权倾朝野的“奸相”横眉冷对,可一见这玉佩,个个恭敬得如同见了自家主母。

    只是这情形着实诡异。

    满朝文武谁不知丞相与沈将军素无往来?如今丞相腰间却日日悬着沈家的传世玉佩。营中将士们面面相觑,私下里议论纷纷。

    这传言如同春日野火,不出三日便烧遍了整个京城。

    最后竟演变成:光风霁月的沈将军,被那奸佞丞相硬生生给掰成了断袖。

    时岁倒无所谓,横竖不过添一桩风流轶事,他恶名昭著,也不差这一笔。可沈清让却坐不住了,接连往丞相府递了四道请帖,言辞恭敬,只求一见。

    直到第五封送来,地点定在了百雀楼。

    时岁指尖轻点信笺上的落款,唇角微勾,终是执扇赴了约。

    推门而入时,沈清让正端坐案前斟茶。他身后整整齐齐站了两排人。

    环肥燕瘦,莺莺燕燕,竟是将百雀楼的头牌悉数召来了。

    “沈将军这是……”时岁施施然落座,折扇轻点那一排美人,“要给本相选妃?”

    沈清让放下茶盏:“不知丞相好南风还是北调,索性都请来了。”他抬眼,眸色清冷如霜,“钱我出,只要丞相归还玉佩。”

    时岁一口茶险些呛住。

    他堂堂大虞丞相,在这人眼里竟像个贪恋烟花之地的登徒子?

    “沈将军。”时岁屈指叩桌,似笑非笑的看着对面人,“你觉得丞相府缺这点嫖资?”

    见沈清让蹙眉不语,时岁随手将钱袋抛给最近的一个姑娘:“都下去吧。”

    待房门掩上,时岁忽然倾身向前,指尖勾住沈清让搁在案上的尾指。温热的触感让他心头一跳,面上却笑得轻佻:“不如这样,沈将军陪我睡一晚,玉佩原物奉还,如何?”

    沈清让瞳孔骤缩,似是没想到他能无耻至此。

    良久,他哑声道:“好。”

    这一声太轻,轻到时岁以为出现了幻听。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说好。”沈清让抬眼看他,眸中竟带着壮士断腕般的决绝,“一夜之后,请丞相践行诺言。”

    时岁忽然觉得心口发闷。当年玉门关上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,何时学会这般委曲求全?

    “玩笑罢了。”他倏地松开手,折扇展开,掩去眼底波动,“沈将军若真想取回玉佩……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转到角落的琴桌:“不如为我弹一曲?”

    沈清让怔忡片刻,似是没料到他会突然改口。但总好过……他抿了抿唇,沉默地走向琴案。

    “要听什么?”

    “《秋风词》”

    时岁凝视着那双手。

    曾经挽弓执剑的手,如今在丝弦间翻飞如蝶。三年病榻消磨,连虎口的薄茧都淡了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起凯旋那日,沈清让高坐玉门关城楼,为三军弹奏《破阵曲》。铁甲铮铮,弦音激越,少年将军红衣猎猎,笑傲山河。

    而今……

    琴音袅袅,尽是缠绵哀婉的《秋风词》。

    时岁闭了闭眼。

    物是人非。

    他闭目听着琴音,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着节拍。

    一曲终了,余音绕梁。

    “将军的琴艺,倒是比从前更好了。”时岁睁开眼,唇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。

    沈清让收手按弦,抬眼看他:“丞相既已听罢,可否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时岁忽然解下腰间玉佩,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,稳稳抛向沈清让。

    沈清让下意识接住,温润的玉面上还残留着对方体温。

    他垂眸检查玉佩,确认完好无损后正要道谢,却见时岁已起身走向窗边。

    暮色沉沉,将时岁的背影勾勒得格外孤绝。

    “沈将军。”时岁忽然开口,声音轻得像是自语,“当年玉门关外……”

    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。

    沈清让心头猛地一跳。

    “当年如何?”

    时岁转身,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笑:“没什么,只是想起将军当年凯旋时的英姿。”他执扇轻敲掌心,“比现在这副病恹恹的样子顺眼多了。”

    沈清让握紧玉佩,指节发白:“丞相若是来羞辱我的,目的已经达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羞辱?”时岁忽然大笑,“沈清让,你以为我时岁闲到专程来羞辱一个废人?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,两人俱是一怔。

    沈清让脸色瞬间煞白。

    时岁懊悔地闭了闭眼,折扇展开掩住半张脸:“……抱歉。”

    沉默在雅间蔓延。

    良久,沈清让缓缓起身:“玉佩既已取回,在下便告退了。”

    “等等!”

    时岁突然伸手拽住他衣袖。沈清让猝不及防被拉得一个踉跄,眼看就要栽倒,却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稳稳扶住腰身。

    四目相对,呼吸交错。

    时岁看着近在咫尺的苍白面容,忽然想起那夜沈清让高烧不退时,迷迷糊糊蹭着他掌心喊“美人哥哥”的模样。

    与此刻判若两人。

    “你的药。”时岁松开手,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,“南疆进贡的大血,对你的旧伤有益。”

    沈清让怔怔接过:“为何……”

    “就当是玉佩的利息。”时岁已经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态,“沈将军若觉得过意不去,万寿节那日……”

    他忽然凑近,在沈清让耳边轻声道:“无论发生什么,都请将军……冷眼旁观。”

    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,沈清让心头剧震。

    等他回过神,时岁已经退到门边,折扇轻摇:“对了,方才那些姑娘……确实不错。”

    沈清让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,攥着药瓶的手微微发抖。

    他曾在玉门关外见过那样的眼神。

    这副玩世不恭的表象下,藏着的分明是……

    死志。

    万寿节当日,百官朝贺。

    时岁特地迟来了半个时辰,等到的时候,百官已经开始献礼。

    他方一进殿,目光便扫过坐在武官首位的沈清让。

    端坐其间,面色如常。

    “时爱卿。”龙椅上的帝王今日似乎心情极佳,连时岁的怠慢都化作玩笑,“来得这般迟,该当罚酒。”

    “陛下教训得是。”时岁不紧不慢地踱至文官首位,俯身执起酒盏,仰首饮尽。

    “既是赔罪,自然要备些薄礼。”他唇角微扬,轻击双掌。

    霎时间,侍女们捧着一幅覆着红绸的万寿图鱼贯而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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