以戏之名 第61(1/1)

    这一秒,这一刻。

    江河变得什么都可以理解,但什么都不想再抓住。

    -

    江河的身心都在缓缓下陷,渐渐沉于失陷的泥沼之中。

    他无法勃发出生机。

    所以他想相信点什么。

    十三岁的江河必须相信点什么,这样他才能活下去,像个人一样有血有肉地好好活下去,有目标有方向坚定的活下去,而不是行走于世的一个空洞壳子、一具行将就木的走肉。

    如果一定要相信什么……

    ——那他想相信她。

    知知

    江入年曾看过一个艺术展,其中一组作品让他印象深刻。

    那位艺术家,认领下一棵苹果树,在苹果懵懂幼态之时,从它的顶端扎进一根足以贯穿首尾的钢针,为了有足够的对比量,他扎了一百多个苹果。

    他以为那些钢针,会随着苹果的长大,渐渐和其他苹果别无二致——一样光滑、饱满、红润。

    但是他错了。

    那些从幼时就被伤害的苹果,不光长势缓慢,甚至发生了扭曲畸变,很多苹果甚至熬不到长大就已坠落腐烂。

    生命力顽强的,即使侥幸成熟,也与其他的健康苹果大相径庭,是无法被掩盖和矫饰的残缺。

    它们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与内在的那枚钢针搏斗,光是努力活着就已消耗殆尽了大半力气。

    扎进钢针的苹果的一生,是无穷无尽斗争的一生。

    江入年认可一位作家的话:苦难从来不值得歌颂,更不值得追求。

    痛苦就是痛苦,他们承受痛苦,只是因为无可选择、避无可避。而他们没有被痛苦打败,是因为生而为人,有求生的本能。

    江入年接受现实对自己的种种戏弄,他并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。

    但季知涟却如此要强,她将客观原因归咎于个人原因,将世事的冷酷不公归咎于自己的弱小无能,她因无法拔出体内的钢针而厌恶自己的生命残缺,她因无时无刻的煎熬斗争而心力交瘁。

    -

    入行后,江入年曾对各路狗仔不择手段的埋伏深恶痛绝。

    但这一次,他居然有些感谢他们。

    陈舒岚百忙之中,让助理打电话过来劈头盖脸一阵骂。大致是怒斥他在这个风水浪尖的关头,不好好在家里躲一阵,还跑到外面做什么。

    现在他被拍到,虽然只是模糊轮廓,但楼下已被蹲守的水泄不漏。

    陈舒岚劝他好自为之。

    江入年放下手机,先是拉开一线窗帘,看了眼楼下包抄似的阵仗,又迅速拉上窗帘。

    他不敢看她,讷讷盯着脚尖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:“我好像出不去了……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电话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,季知涟简直怀疑他是故意的了。

    但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?

    他一贯谨慎周全,却因她方寸大乱。

    季知涟扯了扯嘴角,冷眼睨他,想给自己点烟,却发现找不到打火机:“但是这关我什么事?”

    江入年咬牙,重新戴上帽子,口罩,转身就要走——

    “站住。”她的声音在他身后漠然传来:“你现在走,被人拍到了,我还有清静日子过?”

    江入年颀长身形微僵,走也不是,回头也不是,他顿了顿,听她咳嗽两声道:

    “避这两天风头,你再滚。”

    他猛地转身,清眸微微睁大,努力压住上翘的唇角。

    -

    季知涟将两大包超市外卖的东西拎上来,进了门负气地往地上一扔。

    乒里乓啷。

    “辛苦你了。”

    江入年温声道谢,弯腰将两个大袋子拎起放在厨房台面上,将里面的瓶瓶罐罐依次拿出来擦了擦,又整齐地摆放在厨房收纳篮里。

    季知涟现在体力是真的不好,只是去楼下取了趟东西,就浑身疲累的不行,她怏怏地看着那个厨房里忙碌的身影:“你就非要做饭吗?吃外卖不行吗?”

    江入年看了眼客厅里桌上的外卖盒子,里面是她吃剩的半碗干巴巴的面条,坚决:“不行。”

    季知涟闭眼,坐回沙发上,她懒得和他争辩,反正他待不了几天,随他去吧。

    沙发上杂物堆积如山,她随手一推,扫出一片空地,随即窝进去,用手机先回复了些消息,又凝神看着微博思索。

    随手点进一个热榜,男明星的照片铺天盖地。

    精致的、欺霜赛雪的、如随手翻阅的时尚杂志任意一页,是带有距离感的疏离清冷。

    厨房门开了,扎着粉色小围裙的居家男人一手端着盘热气腾腾的菜,“嘶”了一声放在桌上,又用被烫着的指尖下意识摸了摸耳朵,还不忘对她温声招呼:“吃饭了。”

    季知涟看着他,没说话。

    -

    江入年喜欢看她吃饭。

    尤其是看她吃自己做的饭。

    但她吃的太少了。

    人又太瘦了。

    ……她怎么会瘦成这样?

    江入年记忆里的她,身体虽然瘦,但骨肉匀停很有力量,远远地就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某种劲力——而不是现在这样瘦出峥嵘之态——她完全可以去t台上走秀了。

    桌上四菜一汤,色香味俱全,鸡汤撇了油,很清淡的滋味。

    季知涟一直沉默地夹菜进食,避开和他的眼神接触,她慢慢吞咽,胃里还是一阵痉挛,她放下碗,闭了闭眼,是真的吃不下。

    “再吃一点?”他试探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努力把汤喝完了,搁下碗,回房间睡了。

    两人没有交谈,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她不想说话,江入年也不打扰她,只是把她碗里的饭倒在自己碗中。

    然后安静地咀嚼吃下。

    -

    第三天、第四天……江入年在客厅沙发上度过了长夜。

    他避风头的时间远比她想象的要久。

    季知涟的住处恢复到刚搬进来时的明亮整洁,地板光可鉴人,一根头发丝儿都找不到。

    他愿意做饭,愿意整理,她都漠然随他去。他给她拖地,看到她房间里的一个黑色纸箱,满脸好奇,但看着她神游物外的神色,还是忍住没有问。

    偶尔对话,一般是他轻声说点什么,她有时答,有时烦躁让他闭嘴,或是捧着手机发呆直接忽略。

    -

    晚上,江入年睡在沙发上,他睁着眼睛看天花板,然后听到了一墙之隔里卧室的动静。

    他知道她晚上睡得不好,会整夜烦躁的在卧室内踱步,接着窗户被推开,打火机点燃的声音响起,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在客厅的缘故,让她的活动范围缩小。

    她将两人之间划出楚汉河界,如此泾渭分明。江入年尊重她,不舍得再说什么剖析内心的话刺激到她的情绪。

    但这次卧室内的动静不太一样。

    那声音像是压抑的啜泣,他侧耳细听,心脏已不由揪紧。

    季知涟噩梦连连。

    他来到她床畔,看她紧蹙的眉簌簌颤动的长睫,她瘦的那样厉害,轮廓却更立体,薄唇苍白干涩如枯萎花瓣,整个人蜷缩成小小一团,在被梦魇折磨,抖得像一片在风中岌岌可危的枯叶。

    江入年内心刺痛,轻轻摇晃她的肩膀,想将她唤醒:“知知,知知。”

    她迷朦睁眼,涣散眼神让他心疼,他刚一伸手想安抚她,就被她一把打开,警觉厉叱:“你做什么!”

    季知涟像一个浑身尖刺的刺猬,她很脆弱,却不愿在他面前示弱,遂撑起身体挣扎下地:“走开——”

    江入年见她开始趿鞋穿衣,她脸色那么差,整个人摇摇欲坠,竟还要在深夜固执出门,他忍不住:“你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去找人陪我。”她的回答尖锐又直白。

    陪?怎么个陪法?

    江入年不愿再想下去。

    季知涟已穿好最后一件外套,她转身要走,被江入年猛然从身后一把抱住——

    “放开。”她神色滞了滞,接着狠狠拍打他的手背。

    江入年的声音闷闷在她耳畔传来:“我懂……”

    季知涟神情木木:“你懂什么了?”

    她不耐地拔高了声音:“放开!别挡我出门的路。”

    那个秀颀清雅的人在颤抖,声音也因痛苦而喑哑:“……我懂,我懂你的痛苦,你的绝望,懂你对这世间疏离逃避的心……懂你的暴戾你的求索,但为什么你宁可找那些对你内心无知无觉的男人陪伴左右,也不愿接受我?我不敢奢求你的爱,我只求你让我陪陪你……知知,你不能总是这样活。”

    季知涟眼神很空:“怎样活?”

    “这样毫无出路的活,这太苦了。”

    他终究还是懂她的。

    季知涟内心泛上一点苦涩、一点悲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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